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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死夫妻訂盟後世 勇將軍轉蠢成靈


 


話說這「玉髓香」,乃是三年前,外國進貢來的一種異香,朝廷取來燒過了,就吩咐馮太尉收好,太尉奉旨就收放在寶藏庫中第七口櫃內。到了上年中秋夜,皇上聖體不安,皇太后取出來燒了一些祈求上天保佑,又隨手放在內庫的第三口櫃內,皇上不知。因今要燒這香,原叫馮太尉去取,太尉走去取時,已不見了,心中慌忙,不敢回旨,故私自出來求籤問蔔,恰遇著濟公,氣惱頭上,正要將他出氣,故有此一番審問。


 


今見濟公說出他的心事,怎麼不驚?又聽見說他知道消息,怎麼不喜?只得備酒請他,求他說出。濟公直吃到爛醉如泥,方慢慢的說道:「這香是舊年中秋夜,皇太后娘娘因祈保聖安,取出來燒了,就順便放在內庫第三口櫃內,你為何問也不去問一聲,卻瞎悶悶的亂尋?」說罷竟辭別而去。那馮太尉半信半疑,即飛奔入朝去查,果在內庫第三口櫃內,連皇太后娘娘也忘記了,方信濟顛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。


 


那濟公一日在湖上閑行,忽見許多人簇擁著兩口棺材,遠看又似一起,又像兩起,又見幾個少年好事的,三三兩兩的在那裏議論。濟公聽一聽,原來前面一口棺材,是王員外的兒子王宣教,後頭又一口,乃是陶斯文的女兒陶秀玉,二人郎才女貌,私相愛慕,暗裏往來,一個願娶,一個願嫁,誓不他適,後來兩家曉得了,說他們不端正,逼令別行嫁娶,二人拗不過父母,又不忍負盟,遂相約了逃出湧金門,雙雙投湖而死。兩家悔恨不及,只得各自撈起,各自買棺盛殮,各叫人抬去燒化,眾人把這事當做新聞,在那裏說。濟公挨向前去說道:「若是這段因果,他二人心還未死,只怕燒他不著,除非我去方可燒化得著。」


 


眾人聽了,那裏肯信?可是王宣教的棺木,抬在興教寺;陶秀玉的棺木,抬到金牛寺,兩處舉火燒,果然盡皆燒不著,兩家父母各自驚駭,不知何故。又有那個好事的,將濟公的話,傳到那兩家的父母耳裏,兩家只得央同眾人來請濟顛。濟顛道:「要我下火也不難,但酒是少不得的。」兩家父母道:「有酒在此,聽憑師父去吃就是。」


 


濟公先同到興教寺,陶員外忙取出酒來請他,濟公一連吃了七八碗,方對眾人道:「他二人前世原是一對好夫妻,只因口不好,破了人家親事。故今生父母不遂其願,但二人此一死,雖說是情,卻有些氣節,後世必然仍做夫妻,你今將他兩處燒化,如何肯心死?待貧僧移來合化,方可完前因後緣。」王陶兩家聽他說明因果,不敢違背;遂叫人將陶秀玉的棺木也抬到興教寺一處,濟顛手執火把,作頌道:


 


今生已死後生生,死死生生總是情;


既死水中全不怕,定然火裏也無驚。


移開兩處心留恨,相傍成灰骨也榮;


漫道赤繩牽不住,蓋棺而後忽親迎。


咦!憑此三昧火光,認取兩人面目。


 


念罷舉火,燒得烈焰騰空,只見兩副棺木中,各透出一道火光,合做一處,冉冉而去。眾人無不驚異,直待化完,王員外又要請濟公吃酒,濟公已不知走向那裏去了。


 


那濟公一日同沈提點打從官巷口徐裱褙畫店門前走過,忽看見壁上裱著濟顛的畫像,沈提點近前一看,稱讚道:「畫得十分像,但讚得太少,不足盡你的妙處;況且上面空著許多白紙,何不再讚幾句?」濟公笑道:「恐怕無可讚處了。」因叫徐裱褙畫取下來,又寫幾句道:


 


遠看不是,近看不像,費盡許多功夫,畫出這般模樣。


兩隻帚眉,但能掃愁;一張大口,只貪吃酒。


 不怕冷,常常赤腳,未曾老漸漸白頭。


有色無心,有染無著。睡眠不管江海波,渾身襤褸,顛倒任他塵俗氣。


桃花柳葉無心戀,月白風清笑與歌。


有一日,倒騎驢子歸天嶺,釣月耕雲自琢磨。


 


濟顛題罷,沈提點道:「如今才覺這畫像上有些精神!」遂邀了徐裱褙一齊到通津橋酒樓上去,三個人說說笑笑,直吃到傍晚方各散去。此時是八月天氣,杭州風俗喜鬥蟋蟀,那些太尉內臣,尤為酷好,往往賭大輸贏。


 


卻說東花園土地廟隔壁,一個賣青果王公的兒子,叫做王二,專靠著捉蟋蟀出賣,一日五更,出正陽門捉蟋蟀,剛走到苧麻邊時聽見一個在裏面叫得好,分開了苧麻一看,只見一個蟋蟀兒,站在一條火赤練蛇頭上,吃了一驚,忙取塊石頭,照著蛇身上打去,蛇便走了。那蟋蟀早已跳在地上,王二忙向腰間取出罩兒,趕著罩了,再細看時,卻生得十分好,不勝大喜,急急回家,叫老婆取乾淨水浴一浴,放在盆內,將好食養過兩日,拿出來合人鬥,就一連贏了幾場,一時竟出了名。


 


一日王二正鬥贏了,打從望仙橋上過,正遇著張太尉喝道回家,王二手裏捧著盆兒,立在旁邊,讓他過去。可是張太尉最喜的是蟋蟀兒,見王二捧著盆兒,便吩咐住了轎,叫王二近前討看,王二將蟋蟀呈上,太尉開盆一看,見生得比尋常不同,滿心歡喜對王二道:「你把這蟋蟀賣與我罷!」王二道:「這個蟋蟀,乃是小人父親所愛的,相公要買,待小人回去與父親說了,然後送來。」太尉道:「你若肯賣,我與你三千貫錢,一副壽板。」王二謝了,忙回家與父親說知,王公道:「太尉既肯出許多東酉,怎的不賣?須急急送去,不要錯過了。」王二道:「今日送去,太覺容易不值錢,明日送去罷。」遂將盆兒收進去放好,自卻出門去閑走。  卻說這張太尉見了這個蟋蟀,十分愛他,又不見王二送來,隨差一個幹辦,叫一個柵頭,同到王家討信,王公接著說道:「鬥一場贏一場,真實好個蟋蟀。」柵頭道:「人人說好,我倒從不曾見。」王公道:「待我取出來與你看看!」遂到裏面取出個盆兒來,放在桌上,揭開蓋要叫柵頭來看,不防那蟋蟀一跳跳出盆去,直跳出門外去了,三個人連忙趕出來捉,早被鄰家一隻雞子走來,一口啄將去了。王公看見氣得啞口無言,幹辦與柵頭說道:「王公好沒造化!三千貫錢、一副壽板,白白的送掉了。」只得去回覆太尉不題。


 


不多時,王二回來,王公料是瞞不過,只得將幹辦柵頭要看,被雞吃了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,王二急得暴跳,把桌子一翻,碗盞盆子打得粉碎,又不可埋怨父親,心上又氣不過,只得走出來散悶。


 


才走到十字路口,忽撞見濟顛笑吟吟的從對面走來,向王二道:「你不必氣,若肯請我吃一醉,包管與你鄰家這只雞兒,討還你的蟋蟀。」王二暗想道:「他怎知我的蟋蟀被雞吃了?這話甚是蹊蹺。」便道:「請你不難,聽憑老師父放量吃個大醉,但須要講明,若沒有蟋蟀還我,那時脫褊衫,還酒錢,老師父莫要怪。」濟公道:「貧僧從來不打誑語,你但請放心。」王二也是個好酒的,況是心上納悶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就同濟公到一個酒店裏去,你一碗,我一碗,直吃得稀泥爛醉,方才起身。


 


王二醉則醉,事在心頭,臨出門還問濟公道:「酒已請你了,蟋蟀幾時還我?」濟公道:「明早五更頭,若沒有,只管來剝褊衫;若有了,卻還要請我。」王二道:「若果真有了,便再請你便了。」王二一逕回家裏,王公怕兒子嚕蘇,躲在房內不出來,王二酒又醉,心又氣,跌倒在床上就睡著了。


 


直到五更才醒,又聽得唧唧的叫,又驚又喜,慌忙走下床來,聽一聽,是蟋蟀在盆裏的聲音,推開窗子,放入月光來,將盆兒取到窗前,揭開蓋一看,那個蟋蟀卻好端端的宿在裏面,原來日間雞吃的乃是三尾聒子,王二看得分明,滿心歡喜,忙叫父親道:「阿父!你不要著急了,日間雞吃的,乃是三尾聒子(蟲名),蟋蟀自在。」王公聽了道:「好呀!好呀!」也起來了,王二又將濟公許還的話說了一遍,父子二人好不歡喜,也不再睡,坐到天明,王二叫老婆收拾早飯吃了,取著盆兒,投張太尉府中來。門公報知張太尉,太尉叫王二進去問道:「昨日幹辦的來說你這蟋蟀被雞吃了,甚是可惜,你今日莫非有個好的送來麼?」王二道:「昨日父親不知,拿出來看被雞吃的,乃是三尾聒子,這個好蟋蟀端然在此!」


 


太尉大喜,取了蟋蟀,就發了三千貫錢,一副壽板與他,王二拜謝了,叫人扛了回去,果真的去尋著濟公,又請他吃了一壇酒。那張太尉得了這個蟋蟀,當日就拿去與石太尉鬥了一場,又贏了三千貫錢,一連鬥了三十餘場,場場皆勝。張太尉喜之不勝,因而替他起個乳名,叫做王彥章,愛之如寶。不期養至秋深,大限已到,太尉真是可惜,打個銀棺材,盛了香花燈燭,供了三七二十一日,方與他出殯,請了濟公來與他下火,棺至萬家路,濟顛乃手執火把,念道:


 


這妖魔本是微物,只窩在石岩泥穴,時當夜靜更深,叫徹清風明月;


聒得天涯遊子傷心,叫得寡婦房中泣血。


沒來由,只顧催人起貪嗔,費盡自家閒氣力。


 既非是爭田奪地,又何苦盡心抵敵?一見面怒尾張牙,再鬥時揚須鼓翼。


贏者振翅高鳴,輸者走之不及。得利則寶鈔盈千,賞功只水飯幾粒。


縱有金玉雕籠,都是世情空色。倏忽天降嚴霜,任你彥章也熬不得。


伏此無明烈火,及早認出本來面目。


 咦!托生在功德池邊,相伴念阿彌陀佛。


 


濟公下火畢,忽一陣清風起,在空中現出一個青衣童子,合掌當胸向濟公道:「感謝我師點化,弟子已得超升矣!」言訖不見。張太尉看見,滿心歡喜,邀請濟公到府中吃酒,是夜就在太尉府中住了。


 


到了次日,別了太尉回寺,打從王錦衣府前過,忽聽得府裏鼓鈸與哭聲,甚是熱鬧。因向管門的堂候官問其原故?堂候官道:「我家老爺中年無子,後房有十來個小奶奶,前年才生得一位公子,愛惜如寶,不期昨夜死了,請僧人在此做佛事,所以哭泣。」濟公道:「既如此,可通知說我濟顛要見。」堂候官稟知錦衣,錦衣將濟公接進去相見道:「你來得正好,我有一位小公子甚是聰明,不幸昨夜死了。我實捨他不得,你可說幾句佛語,送他入土,使他另生好處。」濟公道:「入土不如送他下火,他生在別處,不如還生在相公家裏。」錦衣道:「此時下官心緒已亂,但憑老師超度他。」濟公道:「既是如此,可速抬出來,就當廳燒了罷!不要誤了時辰,又被他人占去。」王錦衣忙叫人扛出棺材,在廳前丹墀中放下,濟公手執火把道:


 


小公子,小公子,來何遲,去何速?


與其求生,不如傍熟。


咦!大夢還從火裏醒,銀盆又向房中浴!


 


王錦衣在廳上看著濟公火化,早有侍妾來報道:「恭喜老爺,第七房劉奶奶生下一位公子。」王錦衣大喜,因知濟公佛力無邊,忙命備酒請他,濟公盡量吃了一醉,方辭別回寺,不知後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


第十八回 徐居士疏求度牒 張提點醉索題詩


 


話說濟公別了王錦衣,回轉寺中,連日無事。那一日在廚房下脫下衣袍,來捉蝨子,忽見一個少年居士手拿著一封書,走進來向火工問道:「我要來見濟書記,方才在方丈室中問知客說在廚下,不知那一位是?」火工道:「那位捉蝨子的就是。」那位居士聽了,遂走到面前施禮道:「小人乃講西堂之侄徐道成,雖已出家數年,卻未曾披剃;故師叔特致書,求老師父開一疏簿,求一人披剃,敢望師父慈悲!」濟公接書看了道:「你既要我開疏,空口說也無用,須要買酒請我方妥。」徐居士道:「要請師父,只好酒肆中去飲三杯。」濟公道:「只要有酒吃,就是酒肆中又何妨?」忙披上僧袍,逕出山門同到王家酒店坐下,原來徐居士身邊帶得錢少,盡數先交與店家,叫他取酒來吃,濟公吃到七八碗,正還要吃,早已沒了,沒奈何只得借店家筆硯,叫徐居士取出疏簿來,信手寫道:


 


本是一居士,忽要作比丘;


度牒既沒有,袈裟又不周;


我勸徐居士,只合罷休休。


 


徐居士見了,心上大不歡喜,便問道:「我特來求師父開疏,要求施主剃度做和尚,怎的老師父反寫個罷休休?」濟公道:「酒不夠,只合罷休,你若定要做和尚,只要請我吃個大醉,包管今日就有度牒。」徐居士無奈,只得脫下道袍來,當了兩貫錢,請濟公吃得酣然。濟公方提起筆續上二句道:


 


出門撞見王居士,一笑回來光了頭。


 


濟公題完,竟自去了。徐居士無可奈何拿了疏頭,取路向六條橋來,將到嶽墳,只因心下不爽快,身上又冷,只管沈吟,不曾抬頭,忽王太尉過,竟沖了他的轎子,早被衛士捉住。王太尉喝問道:「你是什麼人?這等大膽,敢沖本府的轎子!」徐居士跪下稟道:「小的叫做徐道成,久已願做和尚,因無度牒,故往淨慈寺求濟書記寫疏頭,募化施主披剃,不料他詐我的道袍當了,把酒吃醉了,疏頭又寫壞了,心下惱悶,不曾抬頭,故沖了相公的旌節,非敢大膽。」太尉道:「且取疏頭來我看。」徐居士忙在袂中取出呈上,王太尉看了大笑道:「你好造化,昨日太后娘娘發出一百道度牒,要披剃僧人,尚未舉動,你實在有緣遇著。」遂將徐居士帶到府中,取出一道與他,恰恰是第一名,徐居士拜謝而出,方知濟公之妙,正是:


 


說時只道狂,驗後方知妙;


所以日月光,只在空中照。


 


一日,濟公忽然想起開生藥店的張提點,久不相見。遂至長橋乘船,到錢塘門上岸,往竹竿巷張家店中而來,見張提點的妻子在外邊;遂上前施禮,叫聲:「孺人!張提點在家否?」原來這個婦人最惱和尚,看見濟公,便放下臉來道:「不在家!」濟公轉身往外就走。那張提點忽從自屋裏鑽將出來,呵呵的笑道:「我回來了!久不相會,可請坐,吃幾杯酒。」一面就走出外邊來邀他。濟公道:「酒須要吃的,我見你娘子實在有些怕她,吃不下。」張提點道:「既是這等,到市上去如何?」濟公道:「甚好!甚好!」二人就同走到升陽館酒店上坐定,酒保燙上酒來,濟公一上手,就吃了二十餘碗,吃得高興道:「你妻子怪我來同你吃酒,不知吃酒也有些好處。」我有個小詞兒,唱與你聽著:


 


日日貪杯似醉泥,未嘗一日不昏迷;細君發怒將言罵,道是人間好酒兒。


莫要管,且休癡,人生能有幾多時?


 杜康會唱蓮花落,劉伶好舞竹枝詞,總不如淵明賞菊醉東籬,今日人何在?留得好名兒。


 


張提點連聲歎道:「妙絕!妙絕!我偶然帶得四幅箋紙在此,趁你今日閑著,替我寫四幅,懸掛在家裏,待你百年之後,時常取出來看看,也是相好中一念。」濟公口裏不說,心裏想道:「這話分明是催我死!」也遂答道:「也好!也好!」張提點在袖中摸出箋紙,鋪在桌上,又向酒家借了筆硯,濟公順手寫出四幅字來:


 


(一)


 


幾度西湖獨上船,篙師識我不論錢;


一聲啼鳥破幽寂,正是山溝落照邊。


 


(二)


 


湖上春光曲又彎,湖邊畫棟接雕欄;


算來不用一錢貫,輸與山僧相往還。


 


(三)


 


隔岸桃花紅不勝,夾堤楊柳綠偏增;


兩行白鷺忽飛過,衝破平湖一點清。


 


(四)


 


五月西湖涼荻秋,新荷吐蕊暗香浮;


明年花落人何在,把酒問花花點頭。


 


濟公寫完道:「我今日沒興做詩,寫亦胡亂,只好拿去遮遮壁罷!」張提點道:「寫作俱佳,有勞大筆,可再吃幾杯活活心情。」濟公道:「我今日沒心情吃酒,倒不如到處走走,散散心罷!」二人相攜著,信步走到望仙橋下,那橋墩下有個開茶坊的陳乾娘,看見濟公走過,便叫聲:「濟師父那裏去,請裏面吃杯茶,歇歇腳吧!」濟公道:「好好好,正想吃茶!」遂同張提點進去坐下,陳乾娘忙沖了兩盞香茶送來,濟公吃完了叫道:「陳乾娘,難得你盡心,時常來擾你的茶,無以為報,我有一軸畫像,寄放在白馬廟前杜處士家,我寫個帖兒與你去討來,好好放著,後來自有用處。」陳乾娘謝了,叫人去討了來,拿起一看,卻是病奄奄的和尚,心中不喜,說道:「這個東西有甚用處?」便捲起來擱在旁邊。直到後來濟公歸空後,眾太尉要尋濟公的畫像,叫人到各處裱店尋問,都找不到。直到遇著杜處士,方知陳乾娘茶坊裏有一軸,石太尉將三千貫錢與他買了,這是後話。


 


且說濟公同張提點出了茶坊門,走不多遠撞見一擔海螄。張提點道:「我聞蛾蝶皆可作頌,不知這海螄兒能作頌否?」濟公乃信口作頌道:


 


此物生在東海西,又無鱗甲又無皮;


雖然不入紅羅帳,常與佳人親嘴兒。


 


張提點大笑道:「頌得妙!遊戲中大有禪意。」此時正是五月天氣,忽然一陣雨來,二人只得走入茶坊暫避。濟公見人拿了雨傘走過,因信口題道:


 


一竿翠竹,獨立支撐;幾幅油皮,四圍遮蓋。


磨破時條條有眼,聯絡處節節有絲。


雖云假合,不礙生成;莫道打開,有時放下。


擔當雲雨,饒他甕瀉盆傾;別造晴幹,借此權為不漏。


 


須臾雨住,二人又走到長橋,聽得鼓鈸之聲,卻是賣面果兒的王媽媽,為王公做吉祥功德。張提點道:「怎這樣人家,也做功德齋僧?」濟公道,怎做不得?豈不知有詩道得好:


 


唐家街裏閑遊慣,媽媽家中請和尚;


三百襯錢五味食,羊毛出在羊身上。


 


張提點笑道:「花錢飲食事小,難道不要還他道場錢?」濟公道,又有一首為證:


 


媽媽好善結良緣,齋僧不論聖和凡;


雖說冥中施捨去,少時暗裏送來還。


 


張提點笑了一回,二人又往前走,走到清波門,忽見一家門首,曬了一缸醬,濟公看一看,叫了兩聲「阿呀!阿呀!」已走過了,想一想又縮轉來,解開褲子將屁股坐在醬缸沿上,就像上毛坑的一般,嗶歷嗶歷的就撒了半缸。那曬醬的人家,有個小僕人看見了,連聲叫苦,急急趕出門來,要扯住他算帳,濟公已走遠了。小僕人忙去通知主人,主人亂嚷道:「甚麼和尚,敢如此無禮!我趕上扯他回來要他賠!」旁邊一個鄰舍來勸道:「我認得這個和尚,就是淨慈寺裏的濟顛師,你就趕上他,也只好叫罵他兩句,打他兩下。他一個身子,有甚麼賠你?倒不如認倒楣,快快的倒掉罷!」那主人聽說是濟顛,歎了一口氣,叫小僕人進去,再叫兩個大漢來相幫,抬到溝裏去倒,自己掩著鼻子,在旁邊看。不道這醬才倒到一半,那醬缸裏活潑潑的鑽出兩條茶碗樣粗的火赤練蛇來,望著抬缸的頭上亂竄,二人突然看見,膽都嚇碎!叫了一聲:「阿呀!」放了手,將醬缸打得粉碎,那蛇就竄入溝裏去了,醬裏還有無數的小蛇,遊了一地,主人看見又驚又喜道:「原來濟顛師故作此態,是救一家性命的,若不虧他,吃了這醬,豈不是死呢!」連忙同著幾個人急急趕上去謝他,已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。


 


卻說那張提點一把拖了濟公,急急的走了一程,才說道:「你雖是遊戲,豈不壞了他一缸醬,倘被他們捉住,要你賠醬,何以處之?」濟公道:「你卻不知,這醬內有毒蛇在內,受了毒氣,若吃了定要傷人,我借此救他一家性命。」張提點半信半疑,一面說,一面走到了一個古董店門口,二人站定看看,忽屏門開處,裏面走出一個婦人來;三十上下年紀,生得好個模樣兒,正打點在門口來做甚麼?看見有人在外,就縮轉身走了進去,濟公猛抬頭一看,叫一聲阿呀!也不分內外,竟趕緊走進去,雙手將那婦人抱定,不知做什麼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


第十九回 救人不徹因天數 悔予多事懶看山


 


卻說那濟公趕了進去,將那婦人抱定,把口向婦人的頸裏著實咬著,那婦人急得滿臉通紅,渾身汗下,高聲大叫道:「罷了!罷了!怎青天白日,和尚敢如此無禮!」裏邊爹娘僕人們聽見,都跑了出來,扯著濟公亂打亂罵。濟公任他打罵,只是抱著婦人的頸項咬,濟公因當不得爹娘僕人在光頭上打得凶,將手略鬆得一鬆,那婦人掙脫身子,跑進去了。濟公見那婦人進去,跌著腳道:「可惜!可惜!還有一股未斷。」濟公站在堂前不走,幸喜這店主人不在家,見婦人脫身進去,也就跟了進去,一個小僕人奈何不得,只得喊鄰舍來相幫,張提點乘空扯著濟公走,這時雖然走出幾個鄰舍來,認得是濟公,知他不是個歪和尚,落得做人情,也不來趕了。


 


張提點扯著濟公,走得遠了,才埋怨道:「你縱顛也要顛得有些影子,怎一個出家人,沒因沒由,抱著婦人的頸子去取笑?」濟公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不知道,這婦人頸項裏已現出縊死的麻索痕,我一時慈悲,要替他咬斷,只咬斷了兩股,苦被這些冤業不肯放,將我打開,救人不能救到底,好不懊惱。」張提點也還不信。過了兩日,再來打探,這婦人因與丈夫爭氣,果然自縊,麻繩已斷了兩股,惟一股不斷,竟縊死了,方歎濟公的法力,果是不差。


 


且說當日濟公同張提點又往前走,走得熱了,又走進一個酒店裏來,二人又吃。濟公略略吃了幾杯,即停杯作頌道:


 


朝也吃,暮也吃,吃得喉嚨滑似漆,吃得肚皮壁立直,


吃得眼睛瞪做白,吃得鼻頭糟成赤。


 有時純陽三鬥,有時淳於一石;


有時鯨吞;有時龍吸,有時效籬下之陶,有時學甕旁之畢。


 吃得快,有如月趕流星;吃得久,有似川流不息;


吃得乾,有如東海飛塵;吃得滿,有如黃河水溢。


其色美,珍珠琥珀;其味醇,瓊漿玉液。


 問相知,麴糱最親;論朋友,糟邱莫逆。


一上手,潤及五臟;未到口,涎流三尺。


只思量他人請,解我之饞;並未曾我作主,還人之席。


倒於街,臥於巷,似失僧規;醉了醒,醒了醉,全虧佛力。


 貴王侯要我超度生靈,莫不篩出來,任我口腹貪饕;


大和尚要我開題緣簿,莫不提壺來,任我杯盤狼藉。


醺醺然,酣酣然,果然醉了一生;昏昏然,沈沈然,何嘗醒了半日?


借此通笑罵之禪,賴此混瘋顛之跡。


想一想菩提心,總是徒勞;算一算觀音力,於人何益?


在世間只管胡纏,倒不如早些圓寂。雖說是死不如生,到底是動虛靜實。


收拾起油嘴一張,放下了空拳兩隻。


 花落鳥啼,若不自知機;酒闌客散,必遭人面叱。


豔陽春色,漫說絕倫;蘭陵清膏,休誇無匹。


縱美於打辣酥,即甜如波羅密。再若嘗時,何異於曹溪一滴?


 


濟公頌罷,笑一笑,即放下杯子立起身,張提點見他懶飲,也不苦勸,還了酒錢走出來,便道:「你既不喜吃酒,再同你到湖上看看山水罷!」二人攜手來到湖上,倚著堤柳,看那兩峰二湖之勝,濟公會悟於心,又作一頌道:


 


山如骨,水如眼,自逞美人顏色;花如笑,鳥如歌,時展才子風流。


雖有情牽絆人,而水綠山青,依然自在。即無意斷送我,如鳥啼花落,去也難留。


 閱歷過許多香車寶馬,消磨了無數公子王孫。


畫舫笙歌,何異浮雲過眼;紅樓舞袖,無非是水上浮漚。


他人久住,得趣已多;老僧暫來,興復不淺。


你既丟開,我又何戀?立在此,只道身閑;看將去,早已眼倦。


 咳!非老僧愛山水,竟忘山水,蓋為看於見,不如看於不見。


 


是時天氣甚熱,有一後生,挑了一擔辣酸菜湯來賣。濟公向張提點道:「這辣酸菜湯甚好吃,要你做個主人請客。」張提點道:


 


「這是小事,你但請吃,我付錢。」那後生盛了一碗來,濟公只兩三口便吃完,又叫盛來。張提點道:「此物性冷,怕壞肚腹,不宜多吃。」濟公道:「吃得爽快,管那肚皮做甚!」一碗一碗吃下,連吃了半桶。張提點付了錢,見日已落山,正待送濟公回寺,恰好沈萬法來尋濟顛,遂別了張提點,沿湖堤回寺,就一逕走入自己房中去睡。到了二更,只聽得肚裏碌碌的作響,因叫沈萬法道:「我肚裏有些作怪,可快些起來扶我到毛廁上去。」沈萬法慌忙起來,攙他下床,剛走出房門,濟公叫聲:「不好了!」早一陣一陣的瀉將出來。不期門外正有個園頭,在那裏打地鋪,不曾提防,被濟公瀉了一頭一臉。園頭著了急,亂嚷道:「就是瀉肚,也該忍著些,怎就劈頭劈臉的瀉來!」濟公自覺理短,只得賠個小心道:「阿哥休怪,是我一時急了,得罪!得罪!」園頭沒法,只得自去洗濯。誰想濟公這一日瀉個不停,才睡下,又爬了起來,甚覺疲倦,到天明,飲食俱不要吃,松長老得知,忙自進來看道:「濟公!你平日最健,為何今日一病,即疲憊如此?」濟公也不回言,但順口作頌道:


 


健健健,何足羨?只不過要在人前扯門面。吾聞水要流乾,山要崩陷。豈有血肉之軀支撐六十年而不變?棱棱的瘦骨幾根,癟癟的精皮一片。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祿,使他安閒;又何苦忍饑寒奔道路,將他作賤?見真不真假不假,世法難看;且酸的酸,鹹的鹹,人情已厭。夢醒了,雖一刻也難留;看破了,縱百年亦有限!倒不如瞞著人,悄悄去,靜裏自尋歡;索強似活現,世哄哄的,動中討埋怨。急思歸去,非大限之相催;欲返本來,實自家之情願。


 咦!大雪來,烈日去;冷與暖,弟子已知。瓶乾矣,甕竭矣,醉與醒,請老師勿勸


 


松長老聽了,因歎羨道:「濟公來去如此分明,禪門又添一宗公案矣!不必強他,可扶他到安樂堂裏去靜養罷!」沈萬法聽見師父要辭世,相守著只是哭。濟公道:「你不用哭,我閑時賴你追隨,醉裏又得你照顧。今日病來,又要你收拾,你一味殷勤,並無懶惰,實是難為了你。且你拜我為師一場,要傳你法,我平日只知顛狂吃酒,又無法可傳;欲即將顛狂吃酒傳你,又恐你不善吃酒,惹是招非,反誤了終身,壞了佛門規矩。倒不如老老實實取張紙來,待我寫一字與你,問王太尉討張度牒來做個本分和尚,了你一生罷!」


 


沈萬法聽了,又哭道:「師父休為我費心,只願你病好了,再討度牒也不遲!」濟顛道:「我要休矣,不能久待,可快取紙筆來!」沈萬法見師父催促,只得走出來與眾僧商量。眾僧道:「師父既許你討度牒,他做了一世高僧,豈無存下的衣缽?雖沒有存在寺中,一定寄放在相知的人家。趁他清醒,要求他寫個執照,明日死後,好去取討。」沈萬法搖著頭道:「我師父平日來了便去,過而不留,如何有得?」監寺道:「你師父相處了十六廳朝官,二十四太尉,十八行財主,莫說有衣缽寄頓,就是沒有,也要化些衣缽與你,你若不好意思講,可多取一張紙來,待我替你出面向濟公訴說。」


 


沈萬法信言,取了兩張紙來,放在濟公面前,濟公取一張,寫了與王太尉求度牒的疏,見桌上還有一張便問道:「這一張是要寫什麼的?」沈萬法含著眼淚,不做聲。監寺在旁代說道:「沈萬法說他與你做了一場徒弟,當時初入門,未得什麼好處,指望師徒長久,慢慢的掙住,不幸師父今日又生起病來,他獨自一身,恐後來難過,欲求師父將平日寄放在人家的衣缽,寫個執照與他,叫他去討兩件來做個紀念也好,萬望師父慈悲。」濟公聽了微笑道:「他要衣缽,有有有,待我寫個執照與他去討。」監寺暗喜道:「此乃沈萬法造化也。」只見濟公提起筆來便寫道:


 


來時無罣礙,去時無罣礙;


若要我衣缽,兩個光卵袋。


 


濟公寫完,便擲筆不言。監寺好生無趣,沈萬法忙取二紙,到方丈中來與長老看,長老道:「你師父看得四大皆空,只寄情詩酒,有甚衣缽?你莫如拿此字到王太尉府中去,取了度牒來,也是你出身之本。」沈萬法道:「長老吩咐的是。」因急急去討了度牒來,回覆師父。濟公又叫他報知各朝官太尉,說我於本年五月十六日圓寂歸西,特請大檀越(施主)一送。沈萬法報了回來,濟公已睡了。次早忽又叫起無明發來,嚇得眾僧叫苦,想又是火發了,忙報知長老。長老同眾僧齊到安樂堂來看時,正是:


 


「來去既明靈不昧,皮毛脫卻換金身。」


 


畢竟不知真個又火發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


第二十回 來去明一笑歸真 感應佛千秋顯聖


 


卻說長老同眾僧齊到安樂堂來看時,並無動靜。只見濟公盤膝而坐,對長老道:「弟子今日要歸去了,敢煩長老做主,喚個剃頭的,來與我剃淨,省我毛茸茸的不便見佛。沈萬法既有了度牒,亦求長老與他披剃了,也可完我一樁心事。」長老一一依從,須臾剃完。忽報說朝官太尉並相識朋友,次第來到。濟公忙叫沈萬法去燒湯沐浴,換了一身潔淨衣服。沈萬法因匆忙之際,不曾備得僧鞋,一時無措,長老道:「不必著急,我有一雙借與你師父穿去罷!」忙取出來付與沈萬法,替濟公換了。濟公見諸事已畢,坐在禪椅上,叫取文房四寶,寫下一首【辭世偈】言道:


 


六十年來狼籍,東壁打到西壁;


如今收拾歸去,依然水連天碧。


 


寫完放下筆,遂下目垂眉圓寂去了。沈萬法痛哭一場,眾官遂拈香禮拜,各訴說濟公平日感應神通,不勝感歎。


 


倏忽過了三日,眾僧拜請江心寺大同長老,來與濟公入龕。第四日松長老又啟建水陸道場,為他助修功德,選定八月十六日出喪。


 


到了那日,眾人起龕,鼓樂喧天,送喪虎跑山,眾和尚又請了宣石橋長老,與濟公下火,宣石橋長老手執火把道:


 


濟顛濟顛,瀟灑多年,犯規破戒,不肯認偏;喝佛罵祖,還道是謙。


童子隊裏,逆行順化;散聖門前,掘地討天。


 臨回首,坐脫立化,已棄將盡之局;辭世偈,出凡入聖,自辨無上之虔。


還他本色草料,方能滅盡狼煙。


 咦!火光三昧連天碧,狼籍家風四海傳。


 


宣石橋長老念畢,舉火燒著,火光中舍利如雨,須臾化畢。沈萬法將骨灰送入塔中,安放好了,然後回去。剛回到淨慈寺山門,只見有兩個行腳僧,迎著問道:「那一位是松少林長老?」長老忙出道:「二位師父何來,問貧僧有何見教?」二僧道:「小僧兩月前,在六和塔會見上剎的濟書記師父,有書一封,鞋一雙,托小僧寄與長老,因在路耽延,故今日才到。」遂在行囊內取出交與長老,長老一看大驚道:「這雙鞋子乃濟公臨終時老僧親手取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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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行濟宮汐止濟世處(乩身閉關中.暫時停辦聖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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